再说去就难听了,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的这位老和尚,法名太无,行,持戒严谨,听人说起海和尚以佛牙招摇,恐亵渎,所以亲自来奉迎了去。他曾苦婆心劝诫过海和尚,须尽佛门弟的理。这些话说来脸面无光,所以海和尚才咽了去。
巧云这时的好奇心大起,看不见佛牙,怏怏若失。海和尚便哄着她说:“你且耐一耐,迟则半年,早则两三个月,我好歹教你如愿。”
“空话!”巧云白了他一,“莫非我还路远迢迢,到燕山府去看?”
“燕山府也不远,不过两日的路程。”海和尚又说,“自然不是教你到悯忠寺去看。等我想个法,为了你,把佛牙奉迎了回来。”
“太无老法师肯吗?”
“自然不肯。须得想个法骗一骗他。”
“哼!”巧云冷笑,“这是半天里在飞的事,没着落的话少说。”
“我几时说过没着落的话?说到一定到。为了你,我明日就来办这件事。”
声声“为了你,为了你”,巧云心里自然舒服,而且也有些过意不去。“罢了,罢了!”她摇摇手,“你自己说的,‘胡一敲’那里有的是,也不是什么稀罕之,犯不着费事。”
“刚才是没有佛牙与你看,故意那等说法,好教你死心。说实在话,这个界还非开不可。”
“噢,”巧云又是兴致盎然了,“你倒说与我听听,佛牙是怎生非看不可?莫非与平常人的牙齿大不相同?”
“自然大不相同。”海和尚撮起两指,比划着说,“四寸、一寸宽——”
“咄!”巧云嗔,“又来哄我!佛菩萨难生的是青面獠牙?”
“什么青面獠牙!佛陀是丈六金,自然有那么大的牙齿。”
想想不错,“丈六金”这句话是听见过的,巧云不响了。
海和尚占住了理,越发得意。“你总明白了吧?”他说,“我在你面前,从不说没有着落的话。”
“只望你永远心如一才好。”巧云提警告,“若有一日骗了我,或者喜新厌旧变了心,看我不咒得你一佛涅槃、二佛世!”
“不敢!不敢!阿弥陀佛!”
日落黄昏,等潘公父女一走,海和尚上就叫小沙弥把胡陀找了来,到底还是埋怨了他几句。
“你志诚,不不多几日工夫,你就懈怠了。”海和尚说,“若是这等时,教我如何信得过你?”
“师父!师父!”胡陀惶恐地说,“弟错了什么事?实在不明白。”
“昨天你误了我的事——”等海和尚说了经过,胡陀极不承认是自己躲懒。他说他去得早了,香桌不曾摆来;第二次也是照常一样的时刻去,谁知潘家因为雨将香桌收了去,怪不得他。
“我也不怪你!如今改了样。”他讲了所改的新样,又说,“这一来是再不得错了。就怕你酒醉糊涂,将红的看成绿的,冒冒失失,我一撞了去,却不是当耍的事。”
“师父说笑话了,我睛又没有病,就算吃了酒,何至于红绿不分。师父门之先,不会自己先验一验,究竟是红是绿?”
“这话也说得是!”海和尚,“只是遇着绿梗的那一夜,你可千万警醒些!莫忘了第二日一早来敲木鱼。”
“不得误事!师父尽放心大胆。”
胡陀果然结,遇到线香是绿梗的那夜,半夜里就起坐等,等到四更天,背着木鱼到潘家那条巷里,大敲特敲,敲得海和尚门方始罢手。
就这样敲了两个月,时隆冬,这天午饭以后,暗沉沉的云,就如要压到了上似的,到了黄昏,飘起鹅似的雪。杨雄吃了两盅酒,取箬帽在上,披上油衣,换了钉鞋,待踏雪门。
巧云见此光景,心一喜,却又有些疑惑,算日这天不该他当值,便即问:“恁大的雪,又走到哪里去?”
“晦气!”杨雄懒懒地答,“昨日刚把番期换过,一日着我,就是这天气。”
“这等说,今日是住在衙门里?”
“有啥法?”杨雄看看天,“越是这天气越要当心,那班死囚天不怕地不怕,要防他们拆木板生火取,火烛来,不得了的祸。”
“夜里冷,你多带一件衣服去。”
“是啊!”杨雄也恤巧云,“夜里一个人睡太冷,教迎儿一床睡,与你焐脚。”
巧云心想,自有海和尚,何用迎儿?“你休我!”她说,“只当心你自己别受寒就是了。”
天气虽冷,巧云的一番意几句话,却教杨雄觉得温,所以心顿改,神抖擞地门而去。
等他一走,巧云的一颗心立刻又专注在海和尚上,想到门外雪,帐中,一张脸火辣辣地发,自己拿着手熨在颊上,正待唤迎儿烧香,她倒先走了来了。
“怎的?”迎儿皱着眉问,“可是发烧不舒服?”
“没有啊!”
“不是发烧,脸怎的恁般红?”
这话不易回答,巧云只说:“该烧香了!”
“原是要来问。”迎儿看着她,伸手掀一掀自己上那件棉袄的摆。
“你问什么?”
“喏!”迎儿格外把摆掀了起来,“看!”
仔细一看,方能会意,迎儿穿的那件棉袄,是绿油面,这是在问:可仍旧是烧绿梗的香?
不烧绿的,难烧红的?问得多余。不过既然问到,却不好意思直说。巧云张致地沉着,然后自语似的说了句:“说是去奉迎佛牙也不知怎么了?”
迎儿也在盼着看那四寸、一寸宽、自丈六金的佛牙,一听这话自然懂,意思是有话要问海和尚,自然仍旧烧绿的。
线香还拿在迎儿手里,胡陀却已到了,映着雪光,看得分明,心里疑惑:难这等雪天气,潘家那婆娘都放不过人家?莫非是自己看错了?这样想着,便把上那宽檐箬帽压一压低,踅将过来。等他走近,迎儿慌忙躲了去,关上了门。胡陀的目光为帽檐所遮,不曾看清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倒吓了一。
定定神看,青烟袅袅的可不是绿梗的香?“苦也苦也!这一夜雪落来,怕没有三尺!天不亮还要踏雪来报晓,这滋味如何消受得了!”胡陀恨恨地在心里骂,“贼妇!偷汉也不是这等偷法!”
一路骂,一路走回报恩寺,径到静室,只见海和尚正折了一枝红梅,亲自剪枝去叶在瓶。“师父雅兴不浅。”胡陀说,“还是养养神得好!”
“怎的?”
“怎的?”胡陀没好气地说,“绿的!”
“居然今日也是绿的!”说着,海和尚不自禁地抬起来,望着窗外手掌般大的雪片。
这么纷纷、密莽莽的一场雪,胡陀想到明日起早实在有些心怯。转个念,心中一喜,有话可以劝得他住。
“师父!弟有句话,不知当不当说?”
“噢,”海和尚看着他的脸,有怨气,不觉诧异,“可是受了哪个的委屈?”
“不是。我是为师父打算。”胡陀说,“想想该说,想又不敢说。为何呢?不说对不起师父,说了又怕冒犯师父。”
看起来是句好话,海和尚倒也大方:“你说好了!就有什么不该说的,我也不会责怪。”
“既然如此,我就说。”胡陀放低了声音,“这桩事,就与贼一样,‘偷风偷雨不偷雪’。师父看这场雪,路上断了行人,就你老人家还在路上走,教人撞见了起疑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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