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早起,先焚香,后扫地,诸事妥帖,清闲自在。看着那一丈多的金,不免想到东京禁军,那里也有个天王堂,比这里大得多——凡有军营之,几乎都有天王堂,那还是唐朝传来的规矩。相传天宝初年,西番侵犯安西,守将急报朝廷,请发援兵。唐明皇诏僧不空、三藏,诵念《仁王护国经》消灾。后来安西守将奏报,说有金甲尊神,从天而降,鼓角鸣,大奋神威,把寇西番杀得落。这位尊神,照安西所呈的图形来看,就是毘沙门天王的第二个儿,名唤独健。唐明皇答谢神庥,敕谕各藩镇所在州府,于西北角建立天王堂,却不知如何普遍传军营。
“说哪里话!”柴大声嚷了这一句,自己也觉得不免人所难,想了半天说:“我不多留林兄,三天如何?”
“是啊!我比两位心里还要急,也不知告辞过多少次,无奈柴大官人意特厚,真个无法。”林冲又安着他们俩说,“两位放心,我再与他去说,总在这一两日一定动。”
“你可懂这里的规矩?”
林冲自然欣,少不得问一句:“是何职司?”
“上告营,”林冲依计而行,“小人有病,吃不得!”
“既识字,且自去看。”营把手往后一指。
“我此刻便去,你静听我的好消息。”
提到妻,林冲不觉黯然:“果真有此一天,我必如兄所命。”说罢,拜了去:“柴兄,我告辞了!”
“自然是办得到的。”林冲站起,执壶替他斟了酒,又把自己杯中斟得满满,放酒壶,双手举酒杯,饮了照一照杯说:“柴兄,我明日一早动,不敢惊动,就这席辞行了!”
过完了堂,差拨来到后厅,将林冲孝敬的银——他落了一半,只得五两——连柴的书信,一起送了给营。
营的:“也罢,且先安置在天王堂。”
差拨的那张脸上,就如黄梅天气一般,见了银,霾尽扫,云层里透金光,满脸堆地说:“林教,我也久闻大名,真个是好男汉!想是太尉陷害你了?目一时之苦,久后必然发迹,且耐心守一守。”
于是他一手腕,唱个喏称谢:“多蒙差拨哥照应,我另有谢礼。”
林冲上前唱个喏答:“小人便是。”
“小人初到,不知有甚规矩?”
正在这样盘算着,营又说:“看柴的面上,须得把这林冲好好安置。可有什么清闲职司?”
话还未说完,柴便抢着说:“林兄,你吃酒!吃了再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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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休放在心上。实不相瞒,这位教师,原是不受尊敬的。”柴停了一又说,“也罢,相与一场,少不得还尽我的心。”
“怎的?”
“有,有!”差拨想起有个地方的看守,得福不知,久无孝敬,正好换人,“天王堂的看守,素常懒怠,不如换了这林冲去。”
一顿臭骂,把林冲得摸不着脑,见那瘸又把手伸了伸,方始恍然大悟。
“这才是!”柴满怀欣悦,“林兄,我陪你两杯,从今以后,随你叫我兄弟也好,叫我名字也好,只再休提‘大官人’三字,不然还要罚你!”说着把两杯酒并一个细瓷碗中,一饮而尽。
于是他命人取了五十两银,追了去送给洪教师,说是相赠的盘缠。林冲见此置,才稍稍放了心。
是差拨到了,凸肚地走了来,扬着脸问:“哪个是新来的军?”
等上了堂、过名,营问:“林冲,你可识得字?”
东京禁军营中的天王堂,是林冲常到之。因为那里院宽敞而且严密,禁军中有些肯上的弟兄,想林冲格外指,常借天王堂作个聚会之地,十分恭维林冲。想不到今日在牢城中的天王堂,的是这等低微的职司,抚今追昔,不免慨。
“话不是这等说。”柴回向那小童说:“你远远去看了来回报,洪教师可在他自己屋?”
“你可知天王堂?”
当带到王天堂,差拨传达了营的命令。原来看守的军,不敢不遵,怏怏地了钥匙。林冲接了事,又取二两碎银,托差拨买了些酒来,邀同原来的看守一起吃了一顿。就在神龛后面,展开卧,倒便睡。
林冲十分动,茫然不知所措之中,忽然有了个计较,便即说:“若依得我一件事时,我便无不听从。不依我时,我依旧只叫你大官人。”
“多承指教。”林冲悄声问,“若要使钱,不知该送多少?”
“小人略识得些。”
“就如此已报答不尽。”林冲既喜、又伤地说,“我遭了这场横祸,却了两个知己,真正是因祸得福了。”
“差拨哥说笑话了,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。”说着又取二十两银递了过去。
那些早在这里的罪犯,见林冲虽然着手铐,却是风度端凝、气宇不凡,又在柴庄上养得白白胖胖,加以心存谦谨,英气尽敛,因而看上去像个忠厚多福的财主似的,叫人乐于亲近,便纷纷走来搭讪。
“这都是我的不是!”林冲不安地说,“替大官人得罪了宾客。”
两名解差每人又得了十两银的好,看待林冲越发客气,替他背了包裹,领着门。柴步行相送,了村,方始珍重别。
走了有四五十步,林冲回一望,却不柴还站在那里目送,如此重,益觉难堪,急忙回,一,撒开大步,直奔沧州南城。只是脚轻快,肩沉重,一个鲁智、一个柴,对这两个人的分,林冲颇有不胜负荷之。
柴的信写得极其切实,一看便知与林冲的不同泛泛,营自然不肯再受那五两银的“孝敬”,便即吩咐差拨:“把这五两退了去!这军是柴的好朋友——平日不曾少使了柴的钱,些许小事,该当照看。”
林冲喜望外——他就怕罚当苦役,苦倒不怕,就怕监工的儿作威作福,若受不得气,迟早有场架打,大小又是祸事。如今派在天王堂,与人无争,真正可以免祸了。
“牢城也是军营。”差拨说,“从今日起,你便看守天王堂,每日里只不过扫地烧香,是这里第一个清闲职司。”
柴急忙也跪了去,彼此相扶着,四目相视,都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起。
“启营,这军委实有病,他是痔疮,脸上看不来。”差拨说到这里,伸开五指,往上一伸。
思绪一转,想到妻,益发愁百结。他在想:目前倒还不要,衙总要等受了贿的两名解差回去复命,说是中途已经依计而行,结果了林冲,后患一绝,才敢一步图谋他人的妻室。只是董超、薛霸一回东京,真相大白,计落空,那时衙恼羞成怒,抢或是,都为意中之事。到了这一步,祸事便越闹越大了。
“看今日的光景,你敬酒不肯吃,要吃罚酒!”
“哪里,哪里,我再不好意思受你的谢礼了。倒是有个职司,你若肯谢礼,我替你些心思去谋了来,林教,那时你就舒服了。”
差拨也识得几个字,一看封,埋怨林冲:“林教,这就是你的不是了!有柴大官人的书信,何不早说?这一封书值一锭金。来、来,且先‘过堂’。”他把林冲拉了去,又轻声说:“等要打杀威时,你只说有病吃不得,我自来与你支吾。要装得像,瞒生人耳目。”
等他站起来,董超持枷在手,赔笑说:“大官人,教,我可要得罪了。”
于是林冲赶赔笑:“差拨哥!我懂了‘规矩’,请稍待。”说着伸手到包裹里摸一大一小两锭银,捧了过去,“这五两送与差拨哥买酒吃,十两孝敬营,就烦差拨哥代为递一递。”
换上沧州衙门手铐的林冲,当天转送牢城收。沧州牢城在西门外,一圈土墙,一角碉楼,这方圆三里的范围之,关的都是军犯窃盗,良莠不齐,历来都用严刑峻法,以为压制。林冲识得其中的利害,格外小心,一步不敢走,把个包裹放在脚,静静地等在牢房里,听候视。
转秋,西风卷起黄尘,遮得那爿天昏沉沉的,格外叫那有心事的人觉得岁月难挨。这天黄昏风定,林冲急忙忙地正在扫除神桌上的浮土,听得院中有人叫一声:
于是只好自己为自己万般譬解,每日里没事找事,把地上扫了又扫,桌抹了又抹,香炉、蜡扦皆拭得尘皆无。半夜里睡不着,便起来打一拳、舞一路——白昼不敢练功,他自知名声太大,若有那军要跟他讨教,犯了营、差拨的忌,又惹麻烦,所以一绝艺,从不敢在人前显。
“这也是天意安排。林兄只放心前去,三两年若得朝廷有恩赦之命,我打你脱罪。那时索将嫂搬了来,在沧州落籍,你我朝夕盘桓,岂非快事?”
“言重了!这几日十分承,我略有小意思,休嫌菲薄。”柴一面说,一面从袖里摸两个红纸包,在董超和薛霸手里。
小童应了声,急步而去。柴和林冲回到厅上,重新又温酒来吃。刚吃得一杯,小童转来回报,说看门的见洪教师庄投西,问他不答,只怕再也无脸回来了。
一想到此,林冲忧心如焚,恨不得能星夜赶回东京,拼得自己屈辱到底,好歹要保得他们太平无事。无奈在囹圄,真个“半不由人”——直到此刻,林冲才知官法可畏,一个人千万犯不得罪!
“全靠差拨哥看顾。”林冲又伸手到包裹里,“还有封书信,拜烦一起呈与营。”
“喳!”差拨响亮地答应一声,心里好生喜,这五两银自然不必客气,落腰包,额外想个样,还可以捞他几文。
“为军汉,怎不知天王堂?却未想到牢城中也有。”
董超忍不住在旁边开了:“两位都请起来吧!又不是隔着千山万,都在沧州,见面不难,怎的泪汪汪的?不灭了英雄气概!”
林冲抬看时,营后上,悬一面虎牌,上面大书:“祖制:凡牢城收军,验之时,杖一百,以儆凶顽。”想来这是“杀威”了。
于是商定再留三日。三日期满,恋恋不舍,又留了一日。第四天早饭以后,柴捧二百两银,都是五两、十两的小锭,打成一个包袱,另外写一封书信,亲手与林冲:“林兄,沧州牢城的营原是熟人,颇有谊,有我这一封书去,你不得吃苦——本当亲自送到沧州,只是近来有闲言闲语,说我结官府,不得不避一避嫌疑,还请见谅。”
过了有顿饭时分,差拨走了来说:“成了!此刻便去接事。”
董超耐不得了,去寻着了林冲,悄声商量:“教,秋了!我们弟兄还要赶回去,残年腊月,雨啊、雪啊的,路上不好走。”
“说得在理,我自然受罚。”林冲又赔着笑说,“大官人,你须教我心服。”
“混账!”营把公案一拍,“睁着说瞎话,你待骗谁?你这厮倒会撒谎,养得又白又胖,哪里是有病?”
这夜几乎吃了一夜的酒,论谈艺,相见恨晚。如此一连数日,柴只留住了不放,对两名解差,自然也是大酒大款待。但日一久,董超、薛霸心里不免着急。这天刮了一夜的西风,第二日一早起,只见黄叶满阶,却又潇潇地起雨来,益添愁思。
得南城,正放午炮。这倒好,不用问路,循着声音,自然到了衙前。两名解差先了客店,洗脸用饭,顺便也了别,然后替林冲系上包裹,径投州衙司法厅,办了解批回的手续。董超、薛霸的公事有了代,向林冲唱个喏,说声“保重”,自去了。
柴笑了。“不知林兄也这等惫赖!”他又了一杯酒,“你说,你说!只我柴办得到,无不依你。”
林冲信得过自己妻,秉刚烈,断断不肯失;而岳父张老教,也不是肯受人欺侮的;再有那鲁大哥,忍而又忍,早就无可再忍。这一闹开来,无论如何收不得场,说不定就是三条人命。
那人把手张开了一伸,刚要说话,忽又住了,悄悄地溜了开去。
“说得也是。”柴笑着扶起林冲,“不想教他取笑了去。”
笑答:“又不是少不得的一个人,谁要拦他?早走早好!”
差拨答应一声,兴冲冲地来觅着了林冲,拉到僻,十分关切地说:“林教,我先与你开了手铐,也轻松些。”
“好啊!”林冲欣然答说,“全仗费心。”
手铐一开,林冲心先轻松了。一路来一面枷、一副手铐,纵得暂时卸开,总还有上的时候;只有此刻一卸,是真正的宽免,从此安分守己,双手便永无拘束,岂非可喜之事。
等这天午后,柴料理家务完毕,照例兴冲冲来觅林冲,置酒饮。坐上桌,第一杯酒林冲就不肯吃,赔笑说:“大官人——”
“既然你愿谢礼,又信得过我,便再二十两银——这个职司值四十两,一则我久仰林教,再则柴大官人的面,拼着说破嘴替你去谋成了他。只有一件,若不成时,我原奉还,你休怨我。”
“又是‘大官人’!罚两杯。”这才明白!柴不知已说过多少次,无须用此称呼,反倒显得生分。林冲只是不肯称兄弟——名分上的事,原勉不来,柴也不便苦劝,却不此刻忽反常态,林冲不觉诧异,只好先了两杯酒。
“这里的营、差拨十分厉害——只是见钱开,诸事都好商量。不然一百杀威,打得你死去活来。”有个瘸指着自己的左脚说,“我这只脚,便是这等打坏了的。”
营会意,说:“果然有病,权且寄这一顿,待痊愈了再打。”
那差拨只当他装糊涂,顿时变了脸,指着鼻骂:“你这个贼军!见我如何不拜,只来唱喏?怪你这厮在东京这等事来!大剌剌的,叫人哪只看得上你?你啊,满脸饿纹,一世发不得迹。你这打不死、拷不杀的贼囚,看我收拾你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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