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林教!”
声音似乎曾听见过,回脸去看,是个生意人打扮的后生,也觉面善,就是想不起曾在何见过。
等他走到檐前亮,那人细看一,惊喜集地说一声:“果然是教!”随即扑便拜。
林冲慌忙避到侧面,扶起那人:“你这位小哥,怎的行此大礼?尊姓大名?”
“教!你连我都认不得?我是李小二。”
“啊——”林冲笑了起来,“怪面熟!小二,你一向可好?怎的在此?”
“说来话。”小二急急问,“我请问教又怎的到了这里?”
林冲苦笑答:“恰是你说的,‘说来话!’来,来,且来坐了谈。”
李小二,忽然站住脚:“且慢!我去去就来,教等着我。”
李小二行迹奇特,言语闪烁,把个林冲得迷惘了。但那段往事,林冲是记得极清楚的。此人学得一手炉灶上的好手艺,原在林冲住家那条巷的熟铺里掌灶,谁料与店主不和,又偷店里的钱,被捉住了要送官问罪,恰好林冲经过,善言排解,免了一场官司。李小二在那熟铺里自然存不得,却又有些赌账欠在外面,几个泼整日价跟在后恶讨,又是林冲拿钱替他还清。以后就未曾见过,不知如何,竟在异地相逢。人生聚散无端,叫人梦想不到!
正当他沉思前事、大生慨的时候,瞥见李小二又来了,一手提个盒,一手拎一壶酒,肩上搭块手巾,腰上双筷,走天王堂,放盒,先抹桌,然后打开盒,把一大盘杂卖熟、一大碗酸笋汤,又是一大沓薄饼,都放在桌上,斟好了酒,把腰里的筷来,用手抹一抹,笑嘻嘻地说:“教,请坐!”
原来如此!日暮天寒,他乡遇故,正得有这一壶酒来助兴!林冲欣然座,但亦奇怪:“哪里去来的这些好饮?”
“好什么?现成的东西,凑了些来。教暂且将就,明日我两样致菜来孝敬。”
“休如此,休如此!想必你又了老行当,却怎的来在沧州?”林冲指着凳说,“你也坐了好说话。”
于是李小二坐来细叙究竟。当时原以在东京了个丑名声,立不住脚,远奔河北投亲,却又不曾遇着,迤逦来到沧州,不想再走,随意投一家酒店跑堂。
有一天掌灶的病了,李小二自告奋勇,一试之,手艺比原来那个掌灶还明,主顾无不夸赞。这家的买卖得越发顺当,加以他时时念着在东京不能立足的缘故,洗手戒赌,勤俭老实,店主人就招了他作女婿。不上一年,他岳父一命呜呼,小夫妻从老店分来自立门,就在牢城前面开个小小的酒店,生意也还不坏。
林冲听了十分欣:“好人合该,真个成家立业了,可喜、可喜!”一面说,一面举杯相贺。
“这都靠教!我常跟舍说,若无林教,我哪有今日!更不得成此一姻缘,所以你我都该记着林教的好。”
“我有什么好与你?”林冲又问,“你却怎的知我在此?”
“这也是舍——我掌灶,她招呼客人。前日她与我说:‘你常提起的东京的林教,今日有熟客向我打听,问我牢城中可有一名军,原是东京禁军教,名唤林冲。我自然不知。这林教可就是你说的那位善人?’我心奇怪,正巧今日营要四个菜待客,我特地亲送来,顺便打听,谁知真是教。”李小二又俯向前,十分关切地问,“教,你如何遭了官司?”
“都只为恶了太尉。这话一时也说不尽。我且问你,来打听的那熟客是谁?”
“原是柴大官人柴那里的教师,每每城路过,总要在我店里吃顿酒,姓洪。”
“是洪教师!”林冲失声喊,“他打听我,必不怀好意。”
李小二吃了一惊:“这是怎么说?”
“为在柴大官人庄上比武结的怨。”林冲郑重嘱咐,“这姓洪的再来时,你听他说些什么,休痕迹,密密地来说与我知。”
“噢,好!”李小二不住,“我叫舍留意。”
于是杯酒话旧,林冲把恶了太尉的经过,说了给李小二听。话费时,刚刚说完,听得传呼“关城”,李小二连句安的话都顾不得说,匆匆告辞而去。
到了家,他把林冲的话嘱咐了妻。他老婆年纪虽轻,人颇细心,又最听丈夫的话,自此便时时留意洪教师可会再来。
约莫过了半个来月,中午时分来了两个人,前面一个是军官服,后面一个是士兵打扮,皆是一风尘,满脸疲惫,将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桌上,掸了土、洗了脸。坐在账台里的李小二的老婆,便着新雇来的小伙计去问客人吃饭还是吃酒。
“吃酒,先取两瓶好酒来!”那军官摸二两银说,“这个,且先存在柜上。客人来时,尽将好酒好菜端上桌,不必要问。银若不够时,我自补你。”
“噢!”小伙计答应一声,取了银,待到柜上。
“慢着!”那军官又说,“你到牢城里去请营、差拨来吃酒。问时,你只说:‘来个官人请说话,商议公事。专等、专等!’”
李小二的老婆心中一动,声说:“他新来才两日,未曾去过牢城,也怕说不清楚,我另外着人去请。”
“费心,费心!这再好不过了。”
李小二的老婆从容踏账台,一后,急步到厨房里,把她丈夫拉到一边,悄悄说:“来了两位客,东京音,叫请营和差拨,不知甚事?”
李小二想了想说:“我去。”
说着已解了围裙,洗一洗手,从后门溜了去,一牢城,先不忙去请营,直奔天王堂,向林冲说了缘由。
“那军官是何面貌?”
“我匆匆赶来,不曾看得一看。”
林冲沉了一说:“你自去请营和差拨,留意听他们说些什么。”
李小二答应着去了。寻着差拨,传达了邀客的话,依旧回店,由后门去,先在后向前张望了一会儿,然后把老婆唤来,悄声说:“我已告诉了林教,不知来客是何路数,千万细听他们的话。”
正说着,听见外面在问:“这位想必就是营?”
李小二急忙将妻一推,等她走了来,只见营和差拨已与东京来的那军汉团团坐定。主人的只连声着:“快取肴果、好酒来!”
因为早有话代,只顾将好菜、好酒送上桌,不必多问,所以小伙计一趟一趟厨房。李小二运刀如飞,把现成的熟挑好的切了几大盘,不问他们吃得吃不,尽叫小伙计端了去——却近不得客人的,半路里就由那伴当接了过去,转送上桌。
这形迹着实可疑!李小二的老婆顺手拿过针线篮,取了只鞋底,拈一麻线,一针一针纳着,睛在鞋底上,耳朵却在酒桌边,然而毫无用。
那军汉只看着上菜,却不说话,等菜上齐了,他吩咐小伙计:“取了酒的桶和风炉来,我自有人酒,不叫你,你休来!”
“噢!”小伙计乐得偷懒,响亮地答应一声,摆好风炉、桶,又到厨大灶里去取了红炭。
李小二奇怪:“又不用火锅,取红炭什么?”
“客人要自己酒。”
“怎的?”
这个小伙计也灵,低声答:“怕的有私话要说,关照:不叫,休走近去。”
“嗯!”李小二皱着眉沉了一会儿说,“你去唤二娘来。悄悄的,休教客人知。”
小伙计答应着去好了酒的风炉,借故走到账台边,背着客人向里努一努嘴。李小二的老婆会意了,放鞋底,径到厨房。
“东京来的那两人,好不尴尬!”李小二低声又说,“你要仔细听着。”
“他不说话,也不教人走近,教我听些什么?”
“这全在你自己。素常我有个铺排不开,都是你主意,此刻四个活人在你前,说些什么你打听不来?”
李小二的老婆也是争好胜的格,吃丈夫一激,心里便不服气,兼以想到李小二这几日不断提到林冲的好,这正是要尽心报答的时候,所以着答应来。
答应是答应了,心里却无主意,回到账台边一看,那伴当正着酒,主客三人把凑在一起,讲话的声音极低,照此光景,“察言”不能,只好“观”了。
要偷看,就顾不得纳鞋底,却又不能不借针线遮掩耳目,有一针、没一针地纳着,一个不小心,针刺了手指,喊一声:“啊呀!”急忙把个痛指捉在嘴里。
这一自然就抬起来了,恰好看见那军汉把一帕沉甸甸的像是金银推到营面前。听她这一喊,慌忙都转过来。
李小二的老婆又惊又喜,喜的是正好发现这桩见不得人的勾当,惊的是无意间打草惊蛇,怕他们动了疑心,另外觅地方去密谈,那就“竹篮提”,到底落个空空如也了。
好在她人机警,对他们几个浑似不见,把手指放来,蹙着眉,痛楚不胜地看了看,把大针在梳得油光的上篦了两,依然低去纳鞋底。
自然,风仍旧扫在那边桌上,隐约望见营把那一帕东西推来推去半天,终于收了来。
这是有所请托,而且营也答应了,就不知与林冲可有系。李小二的老婆心里十分着急,照这样,事已经定局,再要看不端倪,那就不必枉费心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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