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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 熟悉的陌生人(3/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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悲容满面痛斥世俗的诗人,转就为一次偶然的误会而痛苦失眠。这次误会不过是:一个陌生人把他当作电工吆喝了一声,居然不知他是堂皇诗人,理应加以拜。比起他所轻蔑的众多俗人来说,他还要难侍候百倍。

当“神”需要侍候,当“民主”成为表演,到了这一步,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?一个个新派人刚刚“人”过,“启蒙”过,“存在主义”过,只要初涉商海,初尝老总的味,就可以技巧纯熟地欺压雇员并且公开宣布自己就是向往“希特勒”——比他们抗议过的官场腐败还要腐败得更彻底、更直、更迅速。

每一次社会动冲刷过去,总有一些对人的诘问沉淀来,像零零星星的海贝,在寂寞暗夜里闪光。一位作家说过,一个刚愎自用的共产主义者,最容易成为一个刚愎自用的反共产主义者。这政见易改而本难移的想,也许就是很多人面对社会的变化,不愿意轻易许诺和轻易呼的原因。与此相反,一切急功近利者更愿意谈制度和主义,更注重观和立场,包括用“阶级”、“民族”、“宗教”、“文化认同”一类大标签,在人群中行分门别类。翻翻手边各词典、教材以及百科全书,无论其编撰者是中共党史专家还是英国津教授,他们给历史人词条的注释大多是这样一些话:叛徒,总统,公爵,左派,福特公司的首创者,第八届中央委员,一九六四年普利策奖得主,指挥过北非战役,著名的工联主义活动家,如此等等。在这样的历史文本里,人只是政治和经济的符号、伟业的工,他或者她是否“刚愎自用”的问题,纯属无谓小节,几乎就像一个人是否牙痛和便秘的闲话,必须被“历史”视而不见。

捷克作家昆德拉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中的男主人公面临着另一历史:他的儿带来了一位民主斗士,把一张呼吁释放政治犯的联名信放在他面前,希望他勇敢地签名。他当然赞成这呼吁的容。他因反抗侵当局已经丢了饭碗,也不可能还有什么更坏的结果。但他断然拒绝:“我不签。”导致这一拒绝的只是一个小节:对方的胁迫姿态就像当时墙上的一幅宣传画,上面画着一个士兵直愣愣地瞪着观众,严厉地向观众伸指。一九六八年捷克诸多自由人士发起“两千人上书”的改革造势,就用了这张画,题为:“你还没有在两千人上书中签名吗?”有讽刺意味的是,一年后前苏联军队侵,当局清查和迫害这些自由人士,同样是用了这张画,满街都张贴着向人们的目光和指,连标题也差不多:“你在两千人上书中签过名吗?”

如果历史学家们来描述这件事,很可能只会注意联名信上的字迹,那里没有这位主人公的位置,而这个空白当然是一耻辱。但这位主人公宁愿放弃所谓大义,宁愿被同胞们目为怯懦和附逆,也不愿在这样的指签名——何况这签名明摆着不会有任何实际效果。他看不以指相的专制当局和同样以指相的民主斗士有什么不同。

那个小小的指无法历史,却无法被昆德拉忘记。作为一位读者,我同样无法忘记的问题是:谄媚在广场和谄媚在官府有太大的不同吗?虚荣的诗人和虚荣的商人有太大的不同吗?轻浮的左派和轻浮的右派有太大的不同吗?矫的前卫和矫的复古有太大的不同吗?……一个有起码生活经验的人,不会不明白制度和主义的重要,但也不应忘记制度和主义皆因人而生,由人而行,因此可能被人的弱所侵蚀。一个有起码生活经验的人,也不会不经常在盟友那里受到震惊和失望,如果他愿意的话,也不会不经常在敌营那里发现意外的温,包括在某一个表和某一个动作中相互会心的可能。

这样的经验渐渐多了以后,我不再有划线站队的兴趣。我赞成过文化“寻”,但不愿意当“寻派”;我赞成过文学“先锋”,但不愿意当“先锋派”;我一直赞成“民主”,但总觉得“民主派”的说法十分刺耳;我一直主张世俗生活中不能没有“人文神”,但总觉得“人文神”如果成为号,如果带来某串通纠合和党同伐异,那么不是幼稚可笑就是居心不良。我从不怀疑,一旦人们喜滋滋地穿上了派别的整齐制服开始齐步走,人的复杂就会成为盲区——这样的派别检阅只能走向危险的历史谎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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