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善虑多疑的人,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义儿安着这般的龌龊心思。石秀倒有些为难了。
潘公看他眉锁,双闭,懊恼而又为难的神,心里老大不安——只当石秀怪他不谅,父女俩自去功德,把一爿店、一个家都丢了给他,百凡杂务,到底只生了一双手,如何忙得过来?想想也不怪他恼。
于是潘公说:“三郎,你莫烦!不去,我在家帮你就是。”
石秀一时摸不着脑,不知他为何要说这话。眨着从想了一遍,才知他误会了。这一误会还说得大有关系,有潘公在,那贼秃多少还有顾忌;若是老的不去,小的落得放肆,事就越发不可收拾了。
“潘公,你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?我心里是烦,烦的是——”他无可奈何,只好这样说了,“听了几句闲话。”
“噢!”潘公双大张,“什么闲话?莫非又是哪个在你面前挑拨是非?”
潘公的意思是,不知谁人挑拨石秀与他家的。但这话在石秀却如拦一,似乎不好再说海和尚的是非!只是到此地步,不说却又不可。一急之,倒想计较来了:避重就轻,不说海和尚如何,改说他不法的手,只要潘公加意防备,也可以教那贼秃知难而退。
“有两句闲话,与我无关。”他慢吞吞地说,“说报恩寺里有不守清规的和尚,潘公,你须替大嫂留意。”
潘公一听这话,颇意外,愣了一会儿,轻轻,似乎想什么想通了似的。“这也是有的。海和尚启建这坛陆场,延请一百多僧众,难免有那六未净的假和尚混在里面。三郎,”他很注意地问,“外面有些闲语,自然不是瞎说,总是哪个有什么形迹落在旁人里。你说,那不守清规的和尚,唤甚法名,我好当心。不然一百多和尚,教我看住了哪个的好?”
想想这话不错。倘或推说不知,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,一个个去鉴别善恶,岂不是作老人家?
若是要说,自然不能说海和尚,而不说他却又说谁?此时不容石秀多想,便即答:“有个海和尚的亲信,在他寺里挂单的和尚,名唤悟先,生得相貌狞恶,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。”
听说“相貌狞恶”,潘公心里倒是一惊,旋即转念,既是海和尚的亲信,自然听他的约束指挥,怕他何来?“三郎,”他激地说,“不枉我看得你重!不是至好,不会关心到这上。多亏你打听了来告诉我,我自知留意,你放心好了。”
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,只还有一句话不能不说,怕他告诉了女儿,又是一场是非;或者再传到海和尚耳朵,将计就计来个声东击西,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开去,他两个便好得手,那就更是巧成拙、大坏其事了。
“潘公!我这话你休与大嫂去说。”石秀接着说了缘故,“大嫂胆小,那悟先相貌又恶。心里先存着个畏惧之心反倒不好了。”
“我知,我知。我何必说破,于事无补,反倒吓着了她!”潘公停了一又说,“你说的话不错,这几日的报恩寺不是清净佛堂,寺里又是随喜之地,万一混个坏人去,不是当耍的事。明日我到了寺里,亲自送巧云到住房,看那里的门可谨慎。我是六十多的人了,又是送女儿,便到女眷的住看一看,也不打。”
“是、是!”石秀这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,连声答说,“潘公算是明白了,门谨慎最最要。”
于是第二天午后,潘公父女收拾停当,唤店里的一名伙计挑了行李,带着迎儿,作别石秀,径投报恩寺去斋主。
走山门,只见一路上已是人来人往。但听中所言,尽是报恩寺里的盛况。转路,遥遥望见山门前旗杆上,悬一数丈的黄布大幡,墨大书“启建十方法界圣凡陆普度大斋胜会场功德之幡”。走近山门,又见挂一黄榜,起首四个大字“以法利生”,末后也是四个大字“幽显咸知”,中间是极的一篇四六文章,写明启建这一坛陆场的缘起。潘公和他女儿,都列名“修斋会首弟”之中。
潘公颇通文墨,正摇晃脑地把“光过隙,生死浮沤,常思修福之心,未遂良缘之便。又虑故亡宗祖,已往六亲,恐拘幽暗之乡,难获超升之路,为此”如何如何的这些话念得铿锵有劲时,发觉有人拉了他一把。
是巧云在拉她父亲。潘公转脸看时,笑嘻嘻站着一个和尚,正打着问讯,他认得是报恩寺的知客僧,法名玄清。
“老施主,怎的此刻才来?”玄清十分亲切地说,“方丈早就在盼了,快快请去歇脚。”
“多谢,多谢!”潘公指着行李说,“不如先安顿了再叙话。”
“不消老施主劳神,一切俱已安排停当。方丈特地亲自挑的房间,清静安逸,包老施主和小娘中意。”
“实在费心。”潘公摆一摆手,“就请玄清师带领吧!”
于是玄清领着潘公父女,一直山门,绕大殿,到了罗汉堂,路分东西,玄清站住了脚指,往东是男客榻之,往西是女宾的住房。
潘公记着与石秀所谈过的话,便向巧云说:“我先送你去,看看可能住得舒服?”
“爹不要去吧!赵秀才娘她们都是女眷。”
“怕什么?我六十多的人了,难还要避嫌疑?”
父女俩似有争执的模样,玄清急忙排解。“小娘见得到,老施主说得是,看看不妨。”他说,“我先着人通知一声,请几位女施主自己知就是了。”
于是转领路,往西曲曲折折穿过一号甬,转折之间,豁然开朗,只见一带粉墙,尽是一座月门,悬着一副刻竹填绿的对联:“曲径通幽,禅房木。”上面一方小横额:“一尘不染。”潘公向里一望,果然好一树木,只是重节到,满地黄叶,却有数十盆,红白黄紫,开得十分闹。
丛中闪来一个佛婆,五十来岁年纪,白发梳个朝天髻,一脸明的神气,衣襟上晃晃挂着一串钥匙——她是早受了方丈嘱咐的,一见巧云,顿时堆满了笑容,抢步迎上来说:“可是潘家小娘?盼了你一上午,到底盼到了。”接着又看潘公:“老施主好健旺!”
巧云看是这等殷勤,心便是一喜。“这几日要麻烦你。”她说,“等功德圆满之日,一总酬谢。”
“不敢、不敢!”那佛婆说,“我姓徐,叫我老徐就是。小娘有事,哪怕更半夜,尽招呼我。老施主是我报恩寺的大护法,不敢不尽心。来、来,小娘先看看住房,又明亮又宽敞,是这里最好的一间。”
佛婆只顾奉承巧云,如让别的女斋主听见了难免不悦,所以玄清急忙阻拦:“你闲话少说!到里面通知一声,潘老施主要送小娘来,是年德劭的老人家,不须回避的。”
佛婆老徐答应着,顺手抱起巧云的铺盖,一路往里走,一路到先来的两家女斋主那里去通知。玄清便陪着潘公父女,让迎儿跟在后面,穿过一条极甬,一所小小的院落,这就是特为替巧云安排的住了。
未院,潘公已颇满意,因为门确很谨密,除了前面一月门有老徐看守以外,便只有一扇了锁的边门。那小院里一门关,更是什么闲人都动不上脑。院中坐南朝北三间房,东面大的一间留给巧云,西面一间,说是有个张大家的儿媳妇来住,尚未搬来,当中一间,两家公用,另外还有间房,里面有两张床,其中一张自然属于迎儿。
“好了,好了!”潘公对女儿说,“你也累了,先歇一歇。我到我那里安顿了再说。”
海和尚格外结义父,也是单独安排了清静住,特为派个小沙弥服侍起居。等在方丈见了面,海和尚又亲自陪着去随喜。只见外坛设在大雄宝殿,香烟缭绕,法罗列,数一数拜垫,不一百多个;黄布所铺的案上经卷重叠,在这七日之中,各经都要念到,潘公赞叹不已:“真正是一场大功德!”
坛设在偏东的弥陀院,搭起极的席篷,里外连成一起。设二十四堂,便是二十四幅陆法像。其中又分“上堂”“堂”,上堂是诸天神佛,僧护法,自然是“婆罗世界千百亿化释迦牟尼佛”为首,金碧辉煌,宝相庄严,画工极细;还有苏东坡的赞语尽是些佛经上玄妙莫测的话,潘公看不懂,也就不去看它了。
堂也是十二位日月天,南北极大帝,然后二十八宿各位星君;再来是太岁神,皇帝王侯、公卿将相;及庶民百姓,还有城隍土地,以至罗刹饿鬼;诸态百相,穷形极致。将个潘公看得缭,只说:“累了,累了!明日再看。”
于是海和尚又陪着到了方丈,设致素斋款待斋主。潘公年纪虽,在那些衣冠缙绅中,座次就低了,好在他为人本分,不以为嫌。倒是海和尚,觉得老大过意不去,席散以后,不住赔话歉,说“委屈了义父”。
“休说这些客。”潘公谅他,“你是方丈,这一场大功德要你主持,不必陪我。你去忙你的正事,我也待歇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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