力量够不上。”
海和尚的神,就由于她这两句话,变得轻松了。“我是什么事!”他毫不在乎地答说,“这上,贤妹不须费心。”
“怎的不要费心?数家合建,费用公摊。再说,自己不尽心,功德怕也到不了我娘上。”
“这却是实在话。不过,费用虽说公摊,账却由我开。一坛陆场,总得用到五百两银,十份派,每份五十两银,贤妹只十两银就是。”
“何以我独少?”
海和尚笑笑,有句话毕竟还是说了来:“分不同嘛!”
巧云顿时脸泛红,微微嗔:“说话又是颠三倒四了。”
“这句话不颠倒。贤妹想想,你我是何称呼?分自然不同。”
“虽然如此,也只好摆在心里。”
海和尚会意,连连,急急回答:“正是、正是,我与贤妹的分,彼此摆在心里。”
等迎儿将一碟炸好了的素馅馒送了来时,少不得有一番谦让。巧云只如布施僧一般,奉居上座,亲手供。在她是恭敬,在海和尚看,却是亲切,兴致一好,胃大开,把一碟馒吃得光。
看看时候不早,怕她家男回来撞着了有诸多不便,海和尚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。巧云着迎儿送大门,自己在中门边痴痴地凝视,等海和尚正要门时,她忽又喊:“师兄,请留步!”
这一喊,海和尚便如奉了将军令,忙不迭地转回来,十分关切地问:“贤妹,可是还有话?”
“是啊!”巧云这样回答——其实无话,只是不自禁地失声一喊,但不能不这么回答,而且也不能不想句话来说。
这句话,自须有不能不把他叫回来的理由,急切间却想不起来,悄然凝睇,仿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似的。这便叫海和尚的绮思,如月半午夜的一般涌上心。
“贤妹!”他碍着迎儿,不便直抒心曲,只意味地说,“你不必烦心,一切都不必多言。”
他这话却又教她一阵咀嚼,也是碍着迎儿,不能多说,顺答:“我还有话。”
“那就请吩咐。”
这,巧云想起一件事。“师兄,你再请坐一坐。”她说,“我有东西让你带去。”
“是,是!”海和尚一迭连声地答应。
于是一个自己卧房,一个又在客堂中落座——心里好生喜,猜想着巧云必有切己之相赠,不是日常所用的罗帕香,便是铰来的发。虽无私,已有表记,有此表记,便不愁私不成,半夜里打坐无聊,尽有东西好想了。
果然是块罗帕,但所送的不是它,是它裹着的一块银。“师兄,多承你好意,激不尽。”她把银捧在手掌心里,“这十两银的份金,就请师兄带了去。”
“忙什么?你先收着。既是一家,不分彼此,就我先替贤妹垫上,也不要。”
“这教我如何过意得去。师兄,你必得收,不然害我不安。”
说着,巧云将一块银在海青袖里。海和尚借势将手一缩,袖里另有乾坤,将巧云那只温的手,好好了一把。
巧云不曾想到有此亲近的意外机缘,心里怦怦地,却也有些着急,因为被迎儿发觉了,不好看相,便将手一夺,海和尚不敢拉,让她退手来。他只觉得袖好沉,探手去摸一摸,才想起是十两银丢在那里。
等有些丧魂落魄的海和尚一走,巧云也有些神志恍惚,怔怔地坐在那里,只是回想着刚才的形,看不见迎儿就在前。
“大娘!天快黑了,也不知石三郎来不来家吃饭,可要预备?”
听这一说,巧云才讶然发现,不知不觉地已暮霭四合,定一定神才想起迎儿的话,没好气地答:“他呢!有他不多,无他不少,随他回来不回来。”
迎儿不响,心里却在猜疑:巧云从前对石秀是那等殷勤,如今却视作中钉,莫非是为了海和尚的缘故?想想又不对,倒像是先恼了石秀,才对海和尚好了起来的。接来便拿石秀与海和尚比较,恰好是两个人。
迎儿想到便说:“大娘,石三郎若如海师父般讨人喜便好了。”
听得这话,巧云一惊,当是她有什么意思在里,沉住气答:“我不懂你的话,什么讨人喜?”
“我是说石三郎脾气太倔,不如海师父随和。”
这话也还罢了。“原是!”她说,“为人总要随和,才有人缘。”接着她便笼络迎儿:“海师父也夸赞你,说你肯听话,不多嘴。你若是时常这等时,我自然另相看。”
“是!”迎儿辨一辨她话中的味,若有所得,“我只听大娘的话,大娘怎么说,我怎么依。”
“果真如此,我自然兴。来!”
巧云将迎儿带卧房,搬开了箱,取匹,让迎儿自己挑块绢绸夹袄穿。目迷五的迎儿不知挑哪一块好,最后还是巧云替她选了块葱绿暗的,额外又给了一条月白绸的百褶裙。
迎儿谢了又谢,喜滋滋地捧着衣料要门时,巧云喊住了她问:“若是他们问起海师父时,你怎么说?”
迎儿想了想答:“我只说:坐一坐就走了。说些什么,我不曾听见。”
“对!就是这么说。”巧云背转去,不教迎儿看见她的脸,“你只记住那六个字:肯听话,不多嘴。有何言语落耳中,只当不曾听见。”
“我知。”迎儿说,“我什么都不曾听见,什么都不曾看见。”
迎儿倒真是心如一,很快地有了证据——潘公酒吃得多了,一觉醒来已经天黑,起了床,残醉犹在,兀自觉得昏脑涨,燥,要女儿地了碗酸笋腐汤,喝完了神好些,便问迎儿:“睡梦里仿佛听得是海和尚的声音,可是他来过了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他来甚?”
“不晓得。”迎儿答,“须问大娘。”
“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时候?”
“你老人家在梦。”迎儿笑,“坐得一坐,凳都不曾坐,说要赶回寺里功课,匆匆忙忙就走了。”
“这等说,必是有句要话,赶了来说,说完就走。”潘公又说,“你唤你大娘来,等我问她。”
巧云是吃了晚饭,正在自己房中沐浴。迎儿隔窗说了经过,她在里面答说:“不是什么要的事,等我抹了,自然会去。”
巧云抹,洗发,洗完了披散着叫迎儿拿扇扇,扇了才松松地挽了个家常髻,穿一件纱衫去见她父亲。潘公等得不耐烦,倒又门找街坊纳凉闲话去了。
巧云也在自家后园纳凉,靠在一张竹榻上,仰望苍穹,看星星眨,凉快倒凉快、逍遥,只总觉得仿佛少了些什么,有怏怏不足之。定神细细想去,把那“少了”的找到了——原是少个知心着意的人陪在旁边。
巧云在想,人生在世,究竟为了些什么?山珍海味,有吃厌的时候;锦绣绫罗,不能穿了给镜看;楼大厦一个住,不寂寞煞?说来说去,成双作对最好。若得个意厚、温柔贴的人相伴,茶淡饭,亦自有味;布衣荆钗,也能委屈;茅庐风雨,自有人挡在前面,怕它甚?看起来世上第一等苦命人,是三六院的“娘娘”。像自己总还有希冀,至不济犹有个杨雄在;里的如眷,只得一位“官家”,却又不是孙行者,不妨抓把毫,化成无数穿黄袍的去普施雨。这夜夜衾冷枕单的日,怎样过法。
这样想着,便仿佛又显现了海和尚青青、红齿白的一条影,就如一把钩似的,钩得她一颗心七上八,人在家中坐,心却飞到了报恩寺里。
“女儿!”
虽是极熟的声音,巧云却吓一大,定定神说:“爹还不曾睡?”
“白昼里睡得多了,至今不困。”潘公问, “海和尚来过了?”
“噢!”巧云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,“我正要告诉你老人家,有件好事。报恩寺要打一坛陆……”接着,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说了与她爹听。
“果然是件好事。”潘公问,“不知是哪一天起始?”
这一问把巧云问住了,想想又惭愧,又好笑,海和尚也荒唐,居然不曾提到日,自己也就忘记问起。不过,与潘公却不便实说,好在这也容易搪。
“日还不曾定。”她这样答,“等定了再来通知。”
“只怕还有些日。”潘公倒谅,“打一坛陆不是等闲之事。外两坛,要念数十经,须数百僧众,一一延请,也得好些日。”
“原是!”巧云因话答话,“七月里鬼节,家家佛事,和尚都忙,我看总得到八月里才能得成这一场功德。”
于是父女俩以此话题闲谈。到得夜重,潘公倦意上来,回房上了床。迎儿是早就睡得似猪一般。只有巧云一个人,既贪月,又有心事要想,舍不得去睡。
鼓打三更,大门上有人擂鼓似的,巧云估量不是石秀,石秀不敢这般无礼;自然也不会是陌生人,陌生人如此,岂不挨主家的骂?看来必是丈夫回家来了。
果然,开门来,便是酒臭冲鼻,巧云赶转过脸去,没好气地问:“哪里得这等醉猫似的回来?”
杨雄没工夫答她的话,踉踉跄跄跌门来,第一大事是掀开,把憋急了的一泡放掉。
巧云越发冒火。“回回是这等!一泡总要带到家来。莫非在外,就真的了人家的田?”她越想越生气,“这等旱少雨的天气,臭气不散,莫非你就是间的那条大黄狗,连香臭都不知。”
“什么香臭?”杨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,“让我闻一闻!”
说着,便来扑巧云,扑上了摸闻,把巧云恨得不知如何是好,使劲推开了去关大门,然后自走了去。
杨雄跌跌冲冲地跟着后,只是“心肝、宝贝”地叫,冲到房门,忘掉门槛,合扑一跤,跌得转向,那十二分的酒涌了上来,一张,大呕特呕,吐得一屋臭气熏天。
巧云最净,见此光景,又气又急,却还不能袖手不。“真正是前世一劫!”她顿着脚,咬牙切齿地自责,“什么人不好嫁,偏偏就嫁了这么个醉鬼!”
万般无奈,只好去唤迎儿起,来收拾残局,偏偏迎儿年轻贪睡,猛推推不醒。往时也有过唤不醒的时候,巧云有个“一针见血”的法,上银钗,拣迎儿厚的地方去扎,扎得渗血来,必定从梦里痛醒。这一日却以正施笼络,不便此重手,只好又骂又推,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她醒。巧云心里的气,便又记在杨雄上了。
灶取了灰来覆上,呕来的秽是扫尽了,气味却一时不消,于是巧云焚起一炉香,自己避了去,一个人坐在月生闷气,只由迎儿去服侍杨雄漱洗手。
酒醉了的,只要一呕,立刻清醒。杨雄看得这一塌糊涂,自己也觉得没意思。但是,巧云那样不理不睬,他也很不舒服,先还忍耐着,只当她稍停一停,就会房,自己说上一两句好话,也就没事。哪知左等不来,右等不见,可真忍不住了。
“半夜三更不睡,一个人坐在那里,什么意思?”他走到窗前,向外大声嚷着。
“不睡?睛都睁不开了!”巧云冷笑着答说,“哼!也要有地方睡,那等的气味!”
“哪里就熏死了你?”
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。巧云心里越气,只是夜静更,夫妇角,吵了四邻也教人笑话,所以隐忍不言。
杨雄也是同样的心思,一赌气自去睡。夜凉如,正是少年夫妻颈同圆好梦的辰光,这里却是一个在里,一个在外,咫尺千里,连同床异梦都谈不到。
杨雄越想越怨,一骨碌爬了起来,床趿上鞋,顺手披上一件布衫,往外走了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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