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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高阳古今小说集(共六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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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又看一,不知是看迎儿,还是看他吃心。石秀极不自在,吃到一半,再也吃不了。

“你收了回去!”

“怎的不吃完了它?”

“莫多问!”石秀不悦,“你只收了去就是。”

到晚来收市,手伙计各自回家,小徒弟在店堂里搭铺睡觉。石秀吃了饭,起一盏油灯算账,算盘打得飞快,滴答滴答的清脆响声与小徒弟的鼾声相和,更未休。

“三郎!”潘公探来,“怎的还不曾算好?”

“有笔账对不拢,差四钱五分银。”

“明日再算。”潘公说,“就对不拢,不过四钱五分银,随它去。”

“这话,潘公你说错了!账目要清楚,哪怕一文钱也不能算错。”

“账就是奇怪,越算越糊涂,索,明日覆一覆,自然明白。”潘公一手来掩他的账本,“累了一天,再不歇歇,四更天如何起床?来,来!你去洗了澡,后院里乘乘凉,我还有话与你说。”

老人家如此恤,石秀不忍拂他的意,锁好账本,将十几串钱提了,来到后面。潘公忽然想要吃瓜,自己取了十来文钱,由后门走了去。石秀是照例钱,在杨雄卧房窗:“嫂嫂!”

“是叔叔?”巧云在里面应声。

“是我。”石秀说,“来钱。”

“请等一等!”

等不多时,窗里一盏半暗不明的油灯突然被剔得极亮,新糊的雪白窗纸上,映一条黑影,恰是侧面,凹凹,凸凸,玲珑剔透。石秀一看心里就如火烧一般。“原来嫂嫂在洗澡!我停停再来!”一面说,一面急急走了开去。

一走走到后门外,清风一,脑清醒了些,心那条影却抹不掉,掉转来待又门,一只脚跨在门槛上,不免自问:“什么?”

就这一,脚步停住了。“石秀呀石秀!”他心中自己对自己说,“你若是条汉,就把脚回来。这只脚再踏去,就不值半文钱了。”

回来了,费的劲着实不小。等来,石秀宽无比,透了气,就门旁一块大石,预备等潘公买瓜回来,一起门。

“叔叔!”

突如其来这一声,石秀吃了一惊,转看时,影绰绰是巧云的影

“怎的一个人坐在门外?”

石秀不便说实话——说了倒显得自己的心儿脏了。“门外凉快些。”他说,“嫂嫂得闲不得闲,就请把钱收了去。”

“得闲。”巧云答,“跟我来。”

于是石秀提着钱,跟巧云走了去,一个在前,一个在后,在前的不断回,在后的只是低。巧云回是照顾石秀,中不断在说:“走好!这里有个坑。我是走惯了的;走不惯的,这黑里会摔跤。”

每一回,便有隐隐一阵香味,有时有,有时无,缥缈不定,越发会令人兴起探索之心。然而一念甫动,随生警惕,所以石秀只是把低着。

她啰唆得多了,石秀不免回答一句:“嫂嫂,你走好!我自会当心。”

“原来你也会说话,我只你是哑!”说了这一句,笑一笑,巧云又正正经经地问,“叔叔,你不多说?”

“是!”石秀答,“多说无用!”

“男汉原该如此!我就看不惯那只会说嘴的,‘卖嘴的郎中没好药’。”

石秀不理她,看看到了,他站住脚说:“嫂嫂,你去开门,我好放钱。”

“噢!”她将手往腋一摸,边走边说,“待我去取钥匙。”

到得她卧房中,只听嘟哩哗啦斗的声音,好半天不曾找着。

“咦!会到哪里去了呢?迎儿这个死丫,偏又不知游魂游到哪里去了!”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,石秀听她在里面喊,“叔叔,你帮我寻一寻。”

石秀刚要起步,蓦地里警觉。“慢慢寻!”他说,“我在这里等。”

“一时寻不着,又待如何?”

“既如此,我明天一总来。”

说完,石秀转就走,恰又听巧云在喊:“寻着了!寻着了!”

石秀便站住脚,只见巧云一手持着一串钥匙,一手持着烛台,得门来,将烛台随手了给石秀。等他接了,她便翻检钥匙,那一串钥匙,总有十来个,寻起来也得有些工夫。

是真的寻不着,还是怎么……巧云就着烛火,越凑越近。石秀仿佛觉得像着火似的,浑,斜着看去,只见巧云穿一件月白薄纱衫,隐隐现一片银红,自然是她的肚兜,系得极松,以至该凸的地方越发看得清楚。他这会儿极其为难,不能撒手就走,却又在那里站不住,只是极力调匀呼,要装得见怪不怪、从容自在的神态。

就这颠三倒四、神魂不定的当儿,不知怎么,一串钱掉了来,正砸在石秀脚背上,疼得他平地一,龇牙咧嘴地气,几乎把个烛台都撒了手。

当然,心里那些七八糟、自己都无法去究诘的念,也就此一扫而空,仿佛从云山雾沼中一来,俯视全局,清清楚楚看来,差一中了巧云的圈

巧云哪里想得到他的心思,一半作,一半也真的心疼。“怎的,怎的?”她着急地喊着,蹲去,伸一只雪白的手,要替石秀去

“嫂嫂!”石秀沉脸来,“请尊重!”

话不客气,声音更不客气。巧云一惊,站起来,退后两步看石秀,只见他面凝严霜,倒像哪个得罪了他似的。

“叔叔!你——”她惊疑不定,“怎么了?”

“没有什么!‘男女授受不亲’,休来碰我!”他把烛台和十几串钱都放在地上,“你自己收了吧!”

这一走,丢了哭笑不得的巧云百思不得其故。莫非是个疯?她这样想着,便不敢再去招惹石秀,自己开了门收钱,累得气吁吁,走了好几趟才得完事。

钱是搬完了,心却还撇不开石秀,一个人坐在后院里,越想越气愤。“好一个不识好歹的东西!从此以后休理他!”她这样恨恨地自语。

不防潘公正买了瓜回来,听见了诧异。“巧云!”他问,“你在说哪个?”

巧云微微一惊,将自己的话想了想,也不必赖,但自然不会说真话。“还有哪个?哼!”她笑着说,“三天饱饭一吃,就自己识不得自己。”

“莫非是三郎?”潘公问,“怎的?”

“说是来钱,我取钥匙略慢了些,他不耐烦了,拿十几串钱摔在地上,发脾气走了。世上哪有这个理?”

“这,不会吧?”潘公迟疑地说,“三郎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
“莫非我撒谎?你自己问他去!”巧云说说又来了气,霍地站起来,自回了卧房。

潘公纳闷儿。看样,女儿说的话不假,却又猜不石秀何以如此。想要问一问,怕是非越惹越多;要不问,又放心不。思前想后半天,决定只当不知其事,该怎么还是怎么

“三郎!”他喊,照原来的意思,有句话要跟石秀说。

“潘公!”石秀走了来问,“你老人家买瓜,怎得去了老半天?”石秀的声音懊恼——也难怪他,如果潘公早回,就不会有刚才那一番波折。

潘公倒奇怪了,怎的两个人说话,都是这等不中听的语气。想一想,是了!大概总是女儿脾气骄纵,言语之间说了重话。石秀是条汉,样样都好,就是受不得委屈,这号人的习是吃不吃。少不得自己来赔个笑脸,揭过这一篇去。

“三郎!”他真的堆起了笑容,“凡事看我薄面,休与我那女儿一般见识。你是男汉、大丈夫,莫非还把妇人家的言短语记在心里?”

这一说,石秀倒觉惭愧了,却也无言表白,低着寻思,如果巧云知难而退,犹可相。这样卖的勾当,再来一回,就不能不另作打算了。

“三郎,你怎的不言语?”潘公又说,“我在想,你另添个人如何?”

石秀倏然抬,心里一连七八个念闪电般过去,勾起阵阵疑云。“潘公,”他说,“这话是怎么说?”

“我看你实在太辛苦,起早落夜,一个人忙得不可开,真正的于心不安。生意是开来了,算一算也着实有些赚,你的一份我现在不给你,替你留着,成家立业,也是你们弟兄结拜一场——如今不妨添一个能写会算的,你的帮手。”

这倒是自己多疑了!石秀既愧且,便越觉得要多些力,才能报答他老人家的厚。“潘公,生意的开销能省则省,苦些怕什么?说实话,我的得住。”他停了一又说,“若说添个能写会算的人,一则我无去找;二则账的,银钱要信得过,倘或找了来不对路,忙没有帮上,没的先惹上一场闲气。”

“这话也不错,我原是为你着想。说到我自己,若有个人能替得了你的手,你就可以替得我——”

“原来为此!”石秀抢着说,“这也方便,几时要买猪,潘公你来账台上坐两日,我替你到外县走一趟就是。”

“再说吧!这是十天后的话。”

这十天在石秀看来,巧云已对他生了意见,日常见面总是扬着脸,把睛望着别。每日必不可少的谈便是账,巧云总是冷冷答一句:“放在那里!”石秀心里在想,少来勾引,倒是好事。但一座房中住,一张桌上吃,这般天天看她的嘴脸,却受不得。看样还是那一个字:“散!”

这个主意一时无从打起:“看看猪圈里快空了,且先代潘公走一遭,贩了猪再说。”

买卖牲畜不是外行得的事,平日都是潘公自己去办;若是外行,办来病猪或是刚养了一窝小猪的猪母,老味薄,不但卖不去白蚀了本钱,而且也坏了招牌,所以潘公特地破费工夫,细细指。石秀人既聪明,兼以猪虽不曾贩过,却贩过羊,同为六畜,理原自相通,因而一经指,心领神会。半夜里起,吃得一饱,背着褡裢袋,提,赶早风凉动,往南而去。

去时走了两日,来时赶着一群猪,石秀不能不随着牲畜蹒跚而行,就走得慢了。一去一来走了七天才到家。

到家一看,便是一惊,排门闭,寂然无声,心里由不得便想:莫非潘公年纪大了,一跤跌成中风,收起买卖办丧事?细看时,门不曾钉麻,也不见贴有“殃榜”,这才放了一半心。

推开排门一看,人影俱无,案已经拆去,刀杖不知收在哪里,砧堆在一边,看样是歇了买卖。这却是为何?

石秀有心病,当时便忖度:“俗语得好,‘人无千日好,无百日红’。这一家之主,不是杨雄,也不是潘公,是他女儿巧云。这婆娘看我不得,却又不好赶我,使这一计,只‘卷堂大散’,等我走了,再把生意了起来,也方便得!罢、罢、罢,我不,宁可人家负我,我不负人家。”

这样想着,便把猪赶了去,在猪圈里圈好,走来时影绰绰看见巧云在窗前对着镜,涂脂抹粉。他不知她看见了自己不曾,只自己却懒怠理她,回到卧房,也不换衣服,先打算盘结账。

“三郎!”潘公急匆匆赶了来,“你回来了。”

“回来了!”

“怎不先歇一歇?”说着,潘公一脚已跨了来。

“潘公,你坐,我不招呼你。”石秀也不抬,“等我把账结好了再说。”

结账打算盘,最忌人在旁边说话,潘公便静静地坐。等他结好搁笔,才笑说:“我刚才看了猪来,选得好。”

“理当尽心。”石秀把账本、剩的十五两七钱银,一起放在他面前,“潘公,且收过了这篇账,若上面有私心,天诛地灭。”

潘公大为诧异:“三郎,何此言?”

“我离乡五七年了,如今想回家去走一遭,特地了账目。”石秀又说,“待今晚辞别大哥,明日一早便走。”

“咦!奇怪了!”潘公直摇,“怎么忽然动了乡思?”

石秀不善于说假话,默默低望着泥地。潘公见多识广,各式各样的脸都见过,看石秀这张脸,是有难言的苦楚,且休他,吃过了饭,慢慢来问也还不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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