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
“猜谜又叫商谜,样繁多,先取笛来,合唱一‘贺圣朝’。”然后令官放笛发令,“今日猜谜,不许‘横’,只许‘正猜’。”
“横”是许旁人代猜,“正猜”就非本人不可。杨雄对此不在行,连连摇手:“不许‘横’我不来!”
“休得啰唣,了我的令,先罚酒!”
“好厉害!”杨雄吐一吐。
胜文不理他,转脸说:“三郎,我谜你猜:‘一月复一月,两月共半边。上有可耕之田,有之川。六共一室,两不团圆。’猜一个字。”
“只要你肯,”杨雄接说,“何愁‘两不团圆’?”
“又来我的令!这遭饶不得了,且罚一小盅,再犯罚大盅。”
“说得是!”快活三笑,“该罚。”
杨雄原自要讨酒,利利了一杯,搔着说:“偏偏是我猜得着的一个谜,却又给了别人。”
他猜得着,石秀却猜不着,老实说:“我罚一杯!”
“你细想去。真想不再罚也不迟,我再说两句吧:‘重山复重山,重山向悬。’”
“令官不公!”杨雄又起哄了,“罚酒、罚酒。”
“怎说我不公?先罚你,罚你侮辱官。”
“这令官好不讲理,真正叫人不服——”
“休再啰唣!”胜文打断他的话说,“不然再罚你个咆哮公堂!”
杨雄原是有意逗闹,缩一缩脖,吐一吐,轻声笑:“好厉害!母大虫公堂,原告被告,一起吃得尸骨无存。”说着自己乖乖罚了杯酒。
大家都笑,“令官”也忍俊不禁,“扑哧”一声笑了来,却又急忙掩,那神利而又妩媚,石秀看在里,心的,越发没心思去猜谜了。
“我还是罚一杯吧!”他歉意地说。
“也罢!”胜文答,“罚酒过关。”
“真没息!”孙安娘笑他,“辜负了令官的意,还该谢罪才是。”
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石秀心里,借酒盖脸,真个举杯向胜文说:“这玩意儿我不在行,休见气!”
“我如何见气?休瞎说。”胜文是怕杨雄没遮拦,又要言恶谑,所以神峻然,接着便很快地问孙安娘说:“该你了!”
“我就猜石三郎未曾破的这个谜,可使得?”
“使得。”
“是个‘用’字。”
“原来是这个字!”石秀恍然大悟,“果然不错!上面是个‘田’字,面是个‘川’字;又是‘六共一室,两不团圆’,原是六个‘’相叠,两已破,所以不团圆。”
“你放心!”快活三笑,“你与你那,在上面四之中。”说着,便冲胜文只是笑。
“休笑!我个谜,要你喝酒。”胜文有意为难他,朗声念,“‘君实新来转一官。’打古人名一。”
这一说,快活三便攒眉搔。“‘快活’不成了!”他说,“真难倒了我。”
“何不‘问因’?”孙安娘提醒他说。
“对!”快活三问,“君实何人?”
“司相公。”
“司相公!司光?”
“是。”
“打古人是哪一朝的古人?”
这难倒了令官。胜文常奉征召,在国监为太学生侑酒,听得几个文雅的谜在肚里,要谈,可就不知了。
只是她赋极机变,不慌不忙地答:“古人就是古人,总不是大宋朝的人,三个字的名字,被你‘问因’,已揭破了两个字,再说实了朝代,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了你,还省事些。”
言语灵便,声音又好听,如呖呖莺声般,着实教石秀倾倒,不由得便赞了声:“言之有理!”
快活三也不猜谜,只向杨雄笑:“节级,今朝你我要醉得认不得家了。令官厉害,还有人帮腔,哪里得过他们?”
“正是!”杨雄有了酒意,大声说,“会偷荤的猫儿不叫,我兄弟平日老实,不妇人面上另有一工。”
这话说得石秀心里不是味,想起巧云那日勾引的光景,暗叫一声:“不好!莫非他这几天一向不常归家,是疑忌着我?果真如此,却须想法明一明心迹才好。”
他一个人在心里嘀咕,胜文却又发了令官的威,连连促:“休说那些不相的话,白耽误工夫。快猜!”
“猜嘛!”孙安娘推着快活三说,“三个字已经有了两个字了,只差一个字,好歹也撞着了它。”
“我就来撞。”快活三说,“司懿?”
“不是。”
“不是司懿,必是他儿司师。”
“也不是。”
“怎说不是。‘君实新来转一官’,司相公拜过‘太师’,就叫司师。”
胜文笑了。“不曾听说司相公拜过太师。”她摇摇,“不通!”
“你怎知司相公不曾拜过太师?”快活三振振有词,“当朝蔡太师,不是先拜相,后来拜了太师?”
“是啊!”杨雄笑着学石秀的话,“言之有理。”
快活三接着说:“令官吃酒。”
金线、孙安娘和赛杨妃,嫉妒胜文的风得足,一齐附和:“吃酒、吃酒!”
于是一个捧杯,一个斟酒,一个便拉住胜文要她。胜文往旁边一闪,用力过猛,恰好倒石秀怀中。
“妙啊!”杨雄拍手拍脚笑,“原来令官不济事,官威扫地了!你们还不杀她的威风?”受了这句话的怂恿,赛杨妃第一个便上去揪住胜文。石秀起一只手去格,怕力用得大了伤了赛杨妃,虚虚一拦不曾拦住,到底让那三个人了胜文一杯酒才歇手。
这一顿闹,痛快淋漓、无不大悦,只有石秀与胜文觉不同。石秀活到快三十岁,不曾在绮罗丛中、脂粉堆里打过,如今一个淡雅芳馨的人,在他怀里被推来推去地折腾了好半天,加以那三个雌儿的脂发香、浪笑,间接都集中在他上,因而神魂颠倒,如醉如梦,经历了平生未有的奇趣,好半天都还觉得此如在云里雾里似的。
胜文羞又不是,恼又不是,心里糟糟的,偏生就记得石秀宽阔温的膛,却又恨他不帮自己的忙,若是他肯帮忙时,那么壮硕的胳膊,只伸来一拦,十个赛杨妃这样的人也近不得,不得自己的酒,想到这里,不由得便一面掠着散的鬓发,一面用角去瞟着石秀。
原是怨恨的,瞟到石秀脸上,看见他那带些傻相稚气的笑容,就似见了婴儿扎手扎脚、牙牙笑语一般,一颗心便了,一双便亮了,恨不得搂着他的脸,结结实实亲那么一。
大家嘻嘻哈哈笑过一阵,金线便对胜文说:“该孙安娘猜了,她也是好手,你的本事,便个谜,叫她也猜不着。”
这一说,才把胜文的心从石秀那里拉回到她自己的膛里,停一停神向快活三说:“你可讲理?”
“怎的不讲理?”
“若是讲理,我揭了谜底,你自己说,是猜到了不曾?”
“使得,使得。你说将来听!”
“什么司懿、司师?是司迁!迁官的迁。”
“好!”快活三脱赞了一声,却又笑,“你的谜不坏,我猜得也不错。”
“什么不错?一个盒一个盖,我的对了,你的就错了,快快罚酒!”
一个不肯受罚,一个非罚不可,少不得石秀说好歹,叫胜文得意了才罢。
就这样闹到起更时分才散,又是快活三的东,一主二客都已醺然。杨雄不愿回家,到金线家宿;孙安娘与快活三一起;还剩三个人,赛杨妃自知没份,自己知趣,说是东边小阁里还有熟客的番,声谢先自走了。余便是石秀和胜文一对。
“走嘛!”金线半搀半倚地从杨雄肩上探来说,“三郎,你还等什么?”
石秀颇为作难,实在也舍不得胜文,而且都是双双对对,单撇她孤零零一个人,也不好意思,但又想起潘公殷托照料的话,思量着还该回去才是。
“走、走!”快活三也说,“到安娘家再吃。”
“莫如到金线家。”杨雄也说,“离胜文那里也近。”
大家都,只有胜文不作声,双脉脉地坐在一旁。石秀猜不透她心里想的什么,踌躇了一会儿,等金线来拖时,他才定主意。
“你放手,等我与胜文说句话。”
“好、好!先让他们说句己话。”杨雄醉迷离地说,“我们先到廊去等。”
于是那两对偎依着,脚步歪斜地了阁。石秀却又不知如何开,只搓着手发窘。
“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?”胜文抬看着他,轻声问。
“说来怕你着恼。”
“你看错了!我不是那使小的人。”胜文又说,“不怎样,总是初见,如何为一句话恼你?你说!”
“果真不恼,我就说:今夜我不到你那里去了。”
“我是什么话?”胜文笑了,是好笑的神态,“你不说也不要。”
“怎的?”石秀答,“都在我,我何能不说?”
“我原知你要说的就是这句话。”胜文把脸偏了过去,“本是逢场作戏,何苦牵丝扳藤扯不断?”
不用拿她的话去辨辨味,只听她那幽怨的声音,石秀便料想得到她心里的难受。其实他也难过,但自觉男汉不宜说那些娘娘腔的话,所以仍旧只能跟她讲理。
“我决不是怕你牵缠,说实话,我倒也愿意让你缠。不过我石三一生说话算话,今天杨节级家佛事,我答应了他老丈人回家照看,现在焰快散场了,我要赶回去料理。”
“这话骗哪个?”胜文冷笑,“撒谎撒不圆,不如免开尊。”
说石秀撒谎,他最受不得。“我平生不说谎话!”他气急,“不信你去问。”
“去问哪个?问杨节级?”胜文讥嘲地说,“杨节级回我一:啊!我家佛事?我倒不晓得。”
“他怎么不晓得?晓得!”
“既然晓得,如何家里佛事,他自己在外吃酒?”
“其中有个理,你听我说——”
“你不须说。”胜文抢过他的话来,“必是潘公把你看得比他女婿还亲,所以不叫杨节级回家照看,却少不得你。”
这等角尖利,教石秀难以招架,看来讲理讲不通,还须另想别法;正在踌躇无计之时,金线却又掀帘探来张望,虽未开,促之意显然,石秀为脱前困境,只好先许一个心愿再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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