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智盘桓。
这天走到阅武坊,听得有人喊:“卖刀!”
习武的人最武,尤其是林冲,平生无甚嗜好,就喜宝刀名剑,当拉住了鲁智说:“大哥,且看一看!”
看这卖刀的,是个落魄的壮汉,一抓角儿巾,穿一领黯旧战袍,满面短胡桩,没打采,倒像三天不曾吃一顿饭似的。
那把着草标的刀也像他人一样,没有叫人看得上的地方。林冲便随问:“你这把刀,要卖几个钱?”
“三千贯。”
“三千贯?”鲁智先一八丈,“你这把刀便金打的,也不须三千贯!”
“大哥!”林冲怕他说什么浅薄的话,惹人见笑,赶拦着。“待我来问他。请教,”他转脸问那汉,“是何名贵的宝刀,值得三千贯?”
“是识货的,自知三千贯不贵;若不识货,我说了也是白说。”接着,把刀递了给林冲,“自己看去!”
接刀在手,林冲先细看刀鞘、刀柄,实在是“貌不惊人”。及至刀来,也不过鞘才三四寸,林冲,顿时心中,却自镇静着,把刀一鞘,递了回去,一言不发。
那汉倒沉不住气了。“如何看都不看?”他问。
“三千贯不贵。无奈力所不及,不如不看。”
说这话便知是行家了。“有是‘货卖识家’,你好歹说个价儿!”那汉又说,“不瞒你说,都我穷疯了心,这么把破刀,要人三千贯。只有尊驾你是个识货的。祖传宝,实在难舍,今日虽以衣所迫,不得不忍痛割,也望得个慧的英雄,才不辱没了我这把刀。为这分上,我减收一千贯,结尊驾这个朋友。”
林冲原是要杀他的价,此刻看这汉,虽然形容俗,话却说得诚恳动听,便不肯再使擒故纵的手段,老实答:“你这把刀遇着王侯豪门,喊价五千贯也使得,无奈是我!既说个朋友,我勉力凑一千贯。倘或不成,却如你所说的,我也只好‘忍痛割’了!”
那汉呆了半晌,忽然顿一顿足,凄然说:“也罢!一千贯照‘官用’折算,休再少了我的。”
原来大宋朝易用钱,皆非十足:街市通用七十五文当一百,官用七十七文当一百。一千贯原只需七百五十千文,照官用就要多加二十千文。林冲也就允了。
于是一起来到林家。林冲与妻说了究竟,开箱倒笼,悉索敝赋,连银折算在,只得八百贯。鲁智可巧也未曾带钱,看看无法。那林冲娘最贤惠不过,悄悄包了一包首饰,叫锦儿到巷押当了钱来,凑足了数,才把卖刀的汉打发走。
“兄弟!”鲁智早就等不得了,“怄死俺了!倒是什么刀,值得一千贯!”
“大哥!”林冲喜滋滋地把刀捧了过来,“兄弟的,样样不如大哥,可这力上,须输我一筹。”
一面说,一面把刀了来。骤看不过一溜寒光,寻常利,细看才知与众不同!刀隐现珠光,一圈接一圈,如鱼鳞似的,层层相叠,越看越分明,而且宝光变幻,青紫迭起,真个令人上手就舍不得放。
“大哥,你再看!”林冲发,就搁在刀刃上,轻轻一,立时两段。
这一把鲁智喜得打跌:“多说宝刀宝剑,断发,今日里,可叫俺开了了!”
“大哥,你再看!”林冲指着刀柄之,刀起,金线嵌成的两个篆字,“这叫‘青犊’,是吴大帝的三把宝刀之一。刚才我只来略看一看,便肯价,就是如此!”
“原来还有来历。却不知‘吴大帝’是怎等样人?”
“便是那东吴的孙权,算到如今也八九百年了!”
“八九百年一把刀,不烂不锈,依然这等锋利,可知是把宝刀,该当一贺!”
于是又备酒相贺。到晚来,鲁智作别自去,林冲把那把“青犊”宝刀,不落手看了半夜。第二天起来,顾不得漱洗,却又去摘刀来把玩。
林冲娘在一旁看着,又好气又好笑,便即嗔:“你只守着你那把刀吧!看在里,饱在肚里,不用吃饭了!”又说:“要吃也吃不成,有几个钱都在那把刀上了,今日开不得火。”
正逢林冲心境开朗,转看他妻,晨妆初罢,艳光照人,那一双汪汪的睛,微嗔薄怒时斜着看人,格外有人心魄的风韵,不由得有些动。看锦儿不在跟前,便放了刀,一把抱住了她,一面没没脸地闻着,一面笑:“有了你,再有这把刀,便不吃饭也使得!”
林冲娘又羞又恼,但也别有一般滋味在心,只是从他手里挣扎不来,急计生,大喊一声:“锦儿!”林冲才松了手。
锦儿倒真的匆匆奔了来了,一看娘鬓发不整、衣裙发皱,涨红了脸瞪着官人。官人却是笑嘻嘻的,似乎得意之至。
锦儿不明白,便问:“官人,怎的?”
“休叫他官人,真是个没廉耻的泼!”说着,林冲娘却忍不住“扑哧”一声笑了。
夫妇正恩恩地调笑着,忽听得大门外有人声喊:“林教可在家?”
是陌生人的声音,林冲便亲自去开了门,打量那人是人的打扮,便说:“我就是林教!”
那人唱个喏说:“我是太尉府里的门。奉太尉钧谕,你林教新买一好刀,将去比较。太尉在府里专等。”
“原来是太尉遣来。”林冲又看了看说,“我在府里却不曾见过你!”
“原是新近参随。”
这一说,林冲便不问了。他久知太尉府中,珍藏一把好刀,等闲不肯与人看一。这要一比,自己的是有来历的稀世奇珍,不太尉的刀好得如何,一定把他比了去。这样转着念,便觉十分得意,兴冲冲地换了官服,带着刀,与妻说了缘由,随着那门同到府里。
“啊呀,不好!”林冲站定了脚。
“怎的?”门讶然。
“噢!”林冲一定神答,“有句要话,忘了嘱咐家。罢了,且由他。”
这是掩饰的话,他另有心事。俅克扣军饷、营私纳贿是了名的,看得这把“青犊”刀好,厚着脸,说要留,就算照发原价一千贯,也是割舍不。这便怎么?
想想是自己得意忘形,大为失算!门来时,只说并无此事,太尉误听人言,倒也回绝了。如今无计,只得着去碰运气。
心里念着那把宝刀,脚步都懒了,魂灵儿了窍似的,只跟着那门走。一走走到府里厅前,自然而然地站住了脚。
“太尉在后堂,原吩咐了的,叫引教径自去。”
“噢,噢!”林冲茫然地又跟着走。太尉府里,他倒来得次数不少,总在厅前谒见,后堂还是初次来,却无心去打量一切,只不断地盘算,倘或太尉看中了“青犊”,如何应付?
“教只在此稍待,等我去禀报。”
“是了!”林冲答应着,站在后堂檐,依旧愁眉不展地看着手里的刀。
这一等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。林冲心里有事,无法计算,只隐隐记得,刚来时,空日影,只得三分之二,此刻已是光直。再又等了一刻,依旧消息沉沉,不但不见那门,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。这怕是事有蹊跷了。
心嘀咕,不免抬张望,这才发现,堂前门楣上,端端正正悬着一块绿底金字的匾额,大书“节堂”二字。林冲一颗心猛然往一落,顿一顿足,叫:“坏了,坏了!”
原来太尉蒙恩御赐“节度使”的荣衔,照例颁赐“旌节”,一共八样:门旗两面、青龙白虎旗一面、九重竹节一支、麾枪两支、豹尾枪两支。依唐朝传来的规矩,这八样东西,要设堂供奉,初二、十六,朝服上祭。正就是这个“节堂”,俗称“白虎节堂”——臣不敢称龙,只能称虎。
光是误闯“白虎节堂”也还不打。只因大宋朝相沿已久的法度,哪怕宰相执政,都可以在府邸治公。太尉职掌禁军,每每在“白虎节堂”披览公事,藏符令印信、禁军名册、兵要详图,是第一等机密重地。等闲的武官从不得到此,速速退去的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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